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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空間詩學The Poetic of Space》     

作者: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

譯者:龔卓軍、王靜慧

出版年:20053月初版7

出版者:臺北:張老師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頁數:359

 

 

序,導論

  1. 當我們在閱讀中遭遇到一個清新的意象,受其感染,禁不住興發起白日想像,依恃它另眼看待現實生活,這種沒來由的激動與另一類眼光的萌生,這種不能以因果關係解釋的閱讀心理現象,便是《空間詩學》的閱讀現象學起點,巴舍拉稱之為「迴盪」。(法文本頁6)(23)
  2. 當我們經過某種意象的衝擊,而興發出一種存在上的改變,「就好像詩人的存在就是我們的存在」(法文本頁6),這時候,詩歌和意象就徹底佔領了我們,深深打動了我們的靈魂,讓我們受到感動,於是,我們處在迴盪的震撼之中,依據自己的存在處境而訴說詩意。(23)
  3. 巴舍拉從現象學觀點反對一般的文學心理學和精神分析文學理論的批評方法,從他的現象學心理學來看,他最關心的是讀者的心理學,其次是作者的心理學。(23)
  4. 本書所討論的原型意象,屬於一系列空間方面的原型意象:家屋、閣樓、地窖、抽屜、匣盒、櫥櫃、介殼、窩巢、角落、微型、私密感、浩瀚感、巨大感、內外感、圓整感。所有人類對於這些空間意象都有類似模式、但個別面貌殊異的心靈反應。……經過巴氏所謂的「場所分析」,才會顯現其現實意義的來源。(28)
  5. 詩人帕斯(Paz)提到,在他知道有世界大戰存在以前的童年時光,整個世界和宇宙對他而言就是一個完整的家。這種體驗,就像在一個圓實的原初窩巢裡,體驗到對世界的原初信賴感,這種信賴感,讓蒙昧無知的小孩也有對於整個宇宙完全信賴的衝動。(28)
  6. 如果詩人向我們呈現一個家屋的意象,它所引發的迴盪就成了一個深沉遙遠的聲音:「這個聲音在我內心深處,是那麼的遙遠,而當我們走向記憶的深處,記憶的極限,甚至超越的記憶,走進了無可記憶的世界裡,我們都會聽到這遠遠傳來的聲音。我們彼此所交流的,只是一個充滿秘密的方向(orientation),而我們無法客觀地說明這個秘密。凡事秘密的東西,不會完全是客觀的。」(法文本頁31)(29)
  7. 詩意象既非趨力所致,亦非一段往事的回聲。其實正好相反:藉由每個詩意象的乍現,遙遠的過往才轟鳴起來,我們很難知道,這些回聲會折射出什麼樣的深度,又將消失於何方。(35-36)
  8. 詩歌乃是靈魂的投身(engagement)。……詩歌中展現的力量,不會通過知識的迴路。(40)
  9. 若要構作一首完整而結構良好的詩歌,精神就必須有所籌謀,預想清楚。但是,對一個單純的詩意象來說,根本是無所籌謀的,只消靈魂顫動一下,即見分曉。靈魂透過詩的意象,說出自己的在場。(41)
  10. 共鳴(résonance)散佈在吾人生世間生活的各個不同層面,迴盪(retentissement)則召喚我們給自己的存在以更大的深度。在共鳴之中,我們聽見了詩,但處於迴盪之中,我們卻訴說著詩,詩化入我們自身。(41)
  11. 詩意象從語言裡觸發(émergence)而出,總有一小部分意在言外。……這些觸發活動會不斷重新發生,詩歌會讓語言保持在觸發狀態。生命便會在生氣蓬勃中獲得彰顯。這些語言上的觸動,從實用語言的日常層級脫逸而出,只不過是生之衝動(élan vital)的縮影。(46)
  12. 詩歌的意象無可預測。大多數的文學評論者並未充分覺察到這種不可預測的特質,而這種特質恰好讓一般心理學習以為常的解釋方案行不通。但是,詩人對此卻說得很明白:「詩歌,特別是他當前令人驚訝的姿態,只能跟心中戀慕無可名狀之物的想法相感應、只能跟基本上向生成變化敞開的想法相感應。」(50)……「結果,我們看到了詩人的一種新定義,那就是:那個懂得的人,換句話說,那個超然且為他懂得之事命名的人。」(51)
  13. 一旦藝術已具有自主性,它就會創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新局,而審慎地考慮此一新局,就是現象學的關懷。(52)
  14. 我想檢查的意象很單純:幸福空間(espace heureux)意象。就這種取向來看,這些研究可稱得上是空間癖(topophilia)。它們想要釐清各種空間的價值,佔有的空間、抵抗敵對力量的庇護空間、鍾愛的空間。由於種種的理由,由於詩意明暗間所蘊涵的種種差異,此乃被歌頌的空間(espace louangés)。這種空間稱得上具有正面的庇護價值,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附加的想像價值,而這些想像價值很快就成了主要的價值。(55)
  15. 按照我的想法,充滿了形上學意涵的最後這兩章,最好編進我另外想寫的一本書裡。這本書會是我過去三年教學生涯中,在索邦大學多場公開演講的濃縮版。不過,我還會有力氣寫這本書嗎?因為在我們無拘無束地跟一位友善的聽眾說話與寫一本書所要求的紀律之間,存在非常大的距離。教學演說時,在教學的喜悅鼓舞之下,有時候是話語在思考。可是要寫一本書,卻需要相當嚴肅的反思。(59)

 

第一章 家屋‧從地窖到閣樓‧茅屋的意義

  1. 如果要對內在空間的私密特質做現象學研究,顯然家屋是一個再適合不過的存在了,當然,這要假設我們會同時注意到家屋的整體性、複雜度,並努力將其諸種特定價值整合於一種根本價值中。家屋不僅散發給我們種種意象,也給出了這些意象的大體脈絡。而我要證明的是,在兩種情況下,想像力都提高了現實界的價值。意象具有某種吸引力,讓家屋相關的種種意象得以匯聚起來。在所有讓我們找到遮風避雨的家屋記憶之外,在所有我們曾經夢見起居於其間的家屋之外,我們能否離析出某種私密、具體的本質,以證成所有這些避風港裡的私密感(intimité),究竟有什麼樣非比尋常的價值?這成了主要的課題。

為了解答這個課題,只把家屋看成一個我們可以加以判斷、可以成為日夢(rêveries)的「對象」還不夠。對現象學者、精神分析師或心理學者來說(以效力遞減的序列來列舉這三種觀點),重點不是在描述種種家屋、舉出其圖象特徵、分析它們讓人感到舒適的理由。與此相反,不論這些描述是主觀或是客觀、是印象還是事實,我們必須超越描述的課題,以便為隱藏在棲居活動基本作用中的依附(adhésion),找出其根本特性。地理學者或民族誌學者可以為我們描述各種不同的住處類型。但在每一不同類型中,現象學者會盡一切努力抓住其核心、安全、當下的幸福端苗。現象學者的首要任務就是,在所有的住處,即便是城堡當中,找出此一原初的殼。

但是,如果我們想釐清我們之所以依戀一特定地點的種種幽微暗影(nuances),及其種種深層緣由,勢必牽涉廣泛。(65)現象學者來說,這些幽微暗影必須被視為某種心理現象的初步湧現。此幽微暗影,並非外加的、表面的色彩使然。因此我們在說明我們如何住出自己的生活空間時,必須考慮到所有生活上的辯證,考慮到我們如何日復一日,落腳於「人世一隅」(coin du monde)

我們的家屋就是我們的人世一隅。許多人都說過,家屋就是我們的第一個宇宙(Cosmos),而且完全符合宇宙這個詞的各種意義。假如我們用貼身親近之眼來看,最寒愴的陋舍不也有一份美?許多討論「寒愴陋舍」的作家,都會提到詩意空間的這種特色。不過,這種提法太過簡潔,對於蓬壁家屋,他們找不到什麼好描述的,就不太在這方而花心思。所以他們沒有實際體驗這種家屋的原始感,就率爾描述其外表,然而如果他們願意做夢的話,這種原始感其實不論貧富,屬於所有的家屋。(66)

於是,所有的庇護所、收容處、房間自此都有了聽起來像是釋夢學的價值。重點不再是從實證的而向來看家屋,說它被真實的「活用過」,也不只是在當下承認家屋的好處。真正的安逸舒適,必有其過往,透過夢想,整個往日時光都進駐到新家屋裡來了。古老的諺語:「我們隨身帶著家的守護神」,有許多不同的說法。日夢會引領我們深入到古老得不復記憶的領域,對於夢想著人類最早記憶以外的家 (foyer),對於這類做夢者,這個領域敞開大門。稍後在這部著作裡,家屋將如同火與水,浸潤縈繞著我們,喚醒日夢的火花,點亮了不復記憶與回憶間的綜合。在這個遙遠的境地,記憶與想像仍深切聯結,並各自發揮其相互深化的作用。就價值層面來看,它們共同形成了意象與記憶的共同體。因此家屋不再只是日復一日地被經驗,它也在敘說的線索中、在我們說自己的故事時被經驗到。透過夢,我們生活中的各種棲息地,共同瀰漫並保存了舊時光的寶藏。我們進入新家屋之後,當我們住過的其他地方的記憶復現,我們便能悠遊於平靜的孩提之境,它如同所有不復記憶的事物那般,靜止不動。我們活在固著 (fixations) 裡,固著於幸福。我們藉由重新活在受庇護的記憶中,讓自己感到舒服。某些已完結的事情,必須保持在我們的記憶中,透過意象,將它們的原初價值保留下來。外在世界的記憶,與家屋的記憶基調絕對不同。藉由喚回這些家屋的記憶,我們為我們的夢增加了庫藏;我們從來不是真正的史家,卻一向離詩人不遠,我們的情緒或許只是一種迷失的詩藝。(67-68)

因此,藉著留心不要中斷記憶與想像的相互聯繫,而步步趨近家屋意象,我們可以冀望讓他人感受到一個意象可能有的心理彈性,它可能在什麼樣意想不到的境地裡觸發我們。或許,跟透過回憶比起來,透過詩歌還更能讓我們碰觸到家屋空間的詩意深度。

在此狀況之下,如果我被要求明說家屋的主要好處,我會說:家屋庇護著日夢,家屋保護著做夢者,家屋允許我們安詳入夢。人類的價值,不僅僅只有思維和經驗,日夢的價值,標誌了人性深層的價值,日夢甚至擁有自我調整價值的殊榮,它從自身的存在獲得樂趣。因此我們在新的日夢中,重新構成那些我們體驗日夢的處所。而由於我們對從前棲居之處的回憶,在日夢中重新活現起來,因而這些過往的棲居之處,也就永遠留存在我們心中。

至此,我們的目標已昭然若揭:我必須證明家屋是人類思維、記憶與夢想的最偉大整合力量之一。這種整合中的根本原理,就是日夢。(68)

  1. 為了要對我們潛意識在原初居所理所挖出得溝塹進行精神分析,我們必須走在正統精神分析的邊緣上,將我們重要回憶的社會成分剔除(désocialiser),到達日夢的境界,這種境界是我們身在自己孤寂獨處之空間時經常達到的境界。(頁70
  2. 我可以想望我所寫的文章,能夠擁有真實而響亮的鈴聲,這個聲音在我內心深處,是那麼的遙遠,而當我們走向記憶的深處、記憶的極限,甚至超越的記憶,走進了無可記憶的世界裡,我們都會聽到這遠遠傳來的聲音。我們彼此所交流的,只是一個充滿秘密的方向(orientation),而我們無法客觀地說明這個秘密。凡是秘密的東西,不會完全是客觀的。(75)
  3. 當詩人講話的時候,讀者的靈魂產生震動迴響(retentint),誠如閔可夫斯基所證明的,讀者靈魂所經驗到的那種迴盪,帶來了存有的活水源頭(76)
  4. 家屋的整個存有,會忠實地向我們自己的存有開放。……我們誕生的家屋,已經在我們身上銘刻了各種居住的作用和層次,我們就是那間特定的房子,我們就是居住作用的圖解,而所有其他的家屋,只不過是一個根本主題的變奏罷了。……夢的記憶卻比較混亂而難以被清晰的刻劃出來,唯有透過詩意的沉思,才能幫助我們重新捕捉關於夢的記憶。詩歌的偉大功能,就是幫助我們回到我們的夢境。(77)我們誕生的家屋,並不只是讓一個居所有了身體,它也是讓種種的夢有了身體。……對於我們每個人來說,都存在著一間夢屋(maison onirique)、一間屬於夢的記憶的家屋,它失落在遙遠、真實過去的陰影當中。我把這個夢的家屋稱為我們誕生的家屋的地窖(cave),在這個地窖裡,我們發現我們自己處於一個樞紐的位置,它的周圍充滿了種種思想對種種夢境的詮釋,以及種種夢境對種種思想的詮釋,不斷相互流轉。(78)……在所有擔當保護作用的正向價值之外,我們誕生的家屋,變得充滿了夢的價值,而即使在這棟家屋消失之後,這些價值仍然留存下來。無聊的集中地、孤寂的集中地、日夢的集中地,在此匯流為一,形構出夢的家屋。這夢的家屋,比我們對誕生地的破碎回憶,更能持續長存。(79)
  5. 為了要幫這些意象找出個理路來,我認為我們必須考慮兩個主要的相關議題:
  1. 家屋被想像為一種垂直的存有(être vertical)。它向上升起。它透過它的垂直縱深來精細區分自己,它求助於我們的縱向意識;
  2. 家屋被想像為是一種集中的存有(être concentré),它訴求的是我們中心軸的意識。(80)
  1. 巴黎根本沒有家屋。大城市的居民是活在一層層疊床架屋的盒子裡。……摩天大樓根本沒有地窖,從街道到屋頂,一個房間密密麻麻的疊在另一個房間上頭,而破碎的天空線所形成的帷幕,包圍著整個城市。但是,城市建築的高度,純粹只是一種「外在的」高度,升降電梯廢除了爬樓梯的英雄光環,自此,已不存在任何往上住得接近天空的感覺,「在家」,已經變成一種純粹的水平範圍。不同的房間,組合成不同的生活機能,塞進一個樓層,對於私密價值的區分和分類,完全沒有什麼基本原則可循。(91-92)除了欠缺縱深的私密價值之外,大城市裡的房子,也缺乏遼闊的宇宙感(cosmicité)。因為在這裡,房子已經不再是蓋在自然的環境裡,空間與家屋之間的關係,變成一種人工關係。跟房子有關的所有事情,都變成機械性的,因而私密的居住生活,從每一個角落逃逸,「街道就像導管,人們通通被吸進裡面去。」(92)

 

第二章 家屋和天地

  1. 在有人住的家屋外頭,冬天的宇宙(cosmos)是個被簡化了的宇宙。它是非家屋(non-maison),跟形上學家談論的「非我」(non-moi)是一樣的意思。而在家屋與非家屋之間,我們很容易建立任何一種矛盾。在家屋裡面,所有的事物都可以精細區分和多樣分化。透過冬天,家屋獲得了私秘感的儲備與精煉。然而,在家屋外面的世界裡,雪覆蓋了所有的軌道,模糊了道路,抑制住每一個聲音,掩蓋了每一種色彩。其結果就是在這整片遍佈天地的雪白中,我們感受到一種宇宙的否定狀態。……外在世界的存有感被減弱了,反而讓人們體驗到各種私密感質地的張力更為強化。(109)
  2. 《馬力克瓦》(Malicroix)這本書裡面,家屋被稱為「引退之所」(La Redousse)。它被蓋在卡馬革地區(Camargue)的一個島上,距離咆嘯的河流並不遠。它很簡陋,看起來很脆弱。但我們將看到它的勇敢。作者花了許多篇幅,引導我們進入風暴中(112)……在這首浩瀚蒼茫的散文詩裡,許多段落都包含了越來越強烈的聲音和恐懼……作者花了很多時間,去顯示家屋軸心空間的緊縮,使得家屋活像一顆焦慮不安的心。一種宇宙性的焦慮(angoisse),展開了風暴的序幕。然後狂風的咆哮平息了。不久,風暴的所有獸群都叫嚷起來。……作家很本能的就知道,所有的攻擊性都有其獸性,不論這種攻擊性是來自於人或來自於世界。不論我們多麼巧妙、多麼間接地去隱藏或掩飾人類的攻擊行為,它都包含了一種無可救藥的根源。就在最微不足道的恨意當中,都包含著一絲絲的動物成分。……而人類還有一種可怕的特質,就是他們可能沒有能力很直覺地了解整個天地的力量,而只能透過憤怒的心理來了解它。(113)家屋在面對這群漸漸鬆綁的獵犬時,變成了純粹人性的真實存有,這種存有在保護自己之餘,不負有攻擊的責任。「引退之所」是人的抵抗(Résistance),是人性的價值,人類的莊嚴。(113-114)
  3. (家屋)由一度曾經是庇護所,如今它變成了一個堡壘陣地;從一棟小茅屋,變成了隱遁者的堅強堡壘;隱遁者必須在裡面學會征服恐懼。(115)
  4. 儘管這個人是溫文有禮,幸福族群的後代,它卻必須鼓起勇氣,以面對一個嚴苛、貧乏、冷酷的宇宙。這棟與世隔絕的家屋,讓他充滿了強烈的意象,亦即驅使他抵抗。因此,在面對風暴和颶風的敵意獸性時,家屋所具有的護持和抵抗的價值也就轉化為人性的價值。家屋取得了人類身體所具有的物理能量和精神能量。在傾盆大雨中,它鼓著背,挺著腰。當它被情勢所逼,不得不在狂風中彎腰時,它卻很有信心的及時再挺直腰,一概否認任何暫時的挫敗。這樣一種家屋,在召喚人類的宇宙性英雄主義,它是讓我們能夠去面對整個宇宙的工具。(115-116)
  5. 如果我們在我們的回憶當中重新取得了夢境,如果我們已經超越了只是在收集確切的回憶,那麼失落在時光迷霧中的家屋,就會一點一滴從陰影當中,現身出來。我們不需要重新組構它。在內在生活的甘美和不求精確之中,它自然會帶著私密感,復原它的存有。(127)
  6. 遙遠的回憶,只會藉由給予事實以幸福的意涵、幸福的光暈,來召喚它們。一旦這種意涵被抹除之後,這些事實也就蕩然無存。……回憶其實是處於我們個人歷史和無以名狀的前歷史之間的灰色地帶,恰恰是在這樣子的一個灰色地帶,跟隨我們的腳步,童年的家屋走進了我們的生命來。(128-129)
  7. 這不是一種對立選項的狀況,而是一種對立的交融的狀況,邏輯辯證的工具在這兒是行不通的。因為邏輯辯證的工具只是把活生生的事物大卸八塊而已。但如果家屋具有活生生的價值,它就必須要整合非現實。所有的意涵都必須要保持微微顫抖(trembler)的狀態,只有這樣子的意涵,才不是已經將死了的意涵。(129)
  8. 有時候,未來的家屋跟所有過去的家屋比較起來,可能蓋得更結實、更明亮、更寬敞。夢的家屋(maison rêvée)的意象因而跟兒時的家屋(maison natale)的意象形成對比。在長大成人之後,我們會帶著不屈不撓的勇氣說:我們將要做一些我們還沒做過的事情。我們將要蓋一棟家屋。這棟夢中的家屋,可能只是關於所有權的一個夢,這個夢讓我們想把別人心目中認為方便、舒服、健康、結實,甚而令人想望的所有事物,都把它聚合起來。(131)
  9. (chrysalide)這個字的意義是不能弄錯的。兩個結合在一起的夢,這個二合一的夢,是同時在顯示存有的休息狀態與高飛躍進的狀態,是夜晚的結晶,也是白晝展開的翅膀。在長了翅膀的大宅院的身體裡,主宰著城鎮和大海、主宰著人和宇宙,它保持在一個小農舍的蛹的狀態,以便能夠獨自蜷縮在其中,蜷縮在全然的休息當中。(136)
  10. 夢的家屋必須要擁有每一種特性。不論擁有多大的空間,都必須同時是一棟小農舍、一棟鴿舍、一個巢穴、一個蛹。私密感需要有一顆巢穴的心。(137)
  11. 巢穴、蛹核或是衣服,都只構成一個住屋的某個環節。如果更專心於休息養身,在蛹之中做更深的韜光養晦,存有所呈現者越是別樣的存有,那麼它的擴張幅度也就越大。依我們來看,當讀者看過一個又一個的詩人,如果他聆聽到舒貝維葉(Supervielle)邀請整個宇宙經由所有敞開的大門、窗櫺回到家屋裡面來,讀者就會更因為自己的想像力而動力十足。(137)
  12. 跟精神分析對詩意象的「組構」(composition)所做的界定比較起來,我們應該需要更純粹的「試劑」(réactifs)。更純粹的測定方式,需要由詩歌帶領我們進入微量化學(micro-chimie)的領域。而摻雜了那些精神分析師老套詮釋的劣等試劑,會讓原本的溶劑被搞混了。沒有任何現象學家在重新體驗舒貝維葉邀請山岳從窗戶走進家屋的時候,會將這視為性欲方面的畸形產物。這不如說是面對了純粹解放、絕對昇華的詩意現象。意象不再是由事物主宰,它也不在臣屬於潛意識的推力之下。它漫天飛舞,飄搖在偉大詩歌的自由氣氛中。透過詩人的窗戶,家屋跟世界交換著廣大的浩瀚感(immensité),就像形上學家喜歡說的,人類的家屋就是人類向世界開敞的家屋。(141)

 

第三章 抽屜‧箱匣與衣櫥

  1. 隱喻用來給予難以表達的事物一個具體的表現之用,總是和與之有異的心理存有密切相關。而意象做為純粹想像(Imagination)的產物,如今卻變成與其做為想像之存有者的相反之物。……隱喻無法以現象學進行研究,也不值得花費精力去做,它根本不具現象學的價值。尤有甚者,它是一個偽意象(image fabriquée),沒有深切、實在與現實的根源,隱喻是個轉瞬即逝的表達方式。它是,也應該是曇花一現的,用過一次後就死去的東西。(151)……與隱喻相比之下,我們應該殫精竭慮地閱讀一個意象,因為它是存有的賜予者。做為絕對想像的純粹產物,意象,事實上是存有的現象(phénomène être),也是言說存有者(être parlant)的特有現象之一。(152)
  2. 衣櫥與其隔板、文件格櫃與其抽屜、箱匣與其雙重底座,這些都是私密的心理活動活生生的器官。的確,如果沒有了這些「零件」與其他那些同樣惹人憐愛的小物件,我們的私密生活就會失去了私密的狀態。它們是混合物的小物,也是自有主體的客體(objets-sujets);一如我們、穿越我們、為我們而存,它們擁有私密感(intimité)(155)
  3. 一部關於小匣小盒(coffret)的文選,理應構成心理學上重要的一章。這些工匠所造的精巧傢俬,鮮明地印證了擁有秘密的需求,一種小藏寶庫的智巧。這不僅事關牢牢守護住財產。任何鎖頭都防範不了全然的暴力,所有的鎖,對硬闖空門的人來說反而是種邀請。一個鎖,其實是心理意義上的門檻;當它鑲滿裝飾時,簡直就是在挑釁那些擅闖者!這些裝飾繁複的鎖頭上,有多少的情結(complexes)!……然而與其和擅闖者抗衡,或以力量的符號嚇唬他,還不如乾脆誤導他。盒子本身就是一個套一個,最不重要的秘密就放在第一個盒子裡,如果它們被發現,那麼洩漏秘密將可滿足闖入者的好奇心,或者根本就用假秘密來餵飽好奇的胃口。換言之,這兒存在一種處理「心理情結」的高級手工藝。(159)

 

第四章 窩巢

  1. 即使在我們滿室光明的家屋裡,幸福的意識狀態仍舊可與藏身於巢穴的動物相比擬。畫家伏拉明克(Vlaminck)安居在他靜謐的家屋時,如此寫道:「我在爐火前所感受到的幸福,相較於此時門外惡劣的天候肆虐,這種幸福完全是動物性的。在洞穴裡的老鼠、在土穴中的兔子或者欄舍裡的牛群,想必都和我一樣感到同等的心滿意足。」幸福,因此事讓我們回到庇護之地的原初狀態;就生理上而言,生物遺傳了藏躲的特性,嗜好蜷縮、退縮、匿跡、窩藏、與隱蔽。如果檢視動詞裡表達藏身動作的豐富字彙,我們就會發現,動物進退動靜的意象,而這種後退的動作是多麼深地嵌入其肌肉裡。(171)
  2. 正確說來,沒有甚麼比將人性意涵寓於窩巢意象更荒誕不經的。對鳥而言,窩巢無疑是一個美好溫暖的家。它是生命的居所:持續庇護從蛋中孵出的雛鳥,同時也提供外部的覆蓋,直到雛鳥濕裸的皮膜長出成形的羽毛。但把這樣微不足道之事變成一個為人類所用之意象,是多麼匆促行事啊?(173)
  3. 窩巢,就像所有關於休憩、寧靜的意象般,總會直接與一戶單純的家屋聯結在一起。只有在素直(simplicité)的意義氛圍下,我們才能從窩巢的意象過渡到家屋意象,或反過來從家屋的意象過渡到窩巢的意象。梵谷畫過的窩巢與茅屋一樣為數眾多,他寫給弟弟的信中這樣說:「這戶有著茅草屋頂的農舍令我想起戴菊鶯的巢。」在畫家的眼中,所有的事物皆以雙重的角度觸動著他。彷彿當他畫著窩巢時,夢著一間茅屋;繪著茅屋時,又夢著窩巢。也許當人們夢想這樣的意象結時,總會以兩種不同的方式夢過兩次。因為最純粹的意象是雙重的,同時是自己,也同時是自己以外的另一物。(178)
  4. 巢屋從來不會是嶄新的,我們會賣弄地說,這才是具有住居作用的自然棲所。我們不僅是會回到那裡,也會夢到回去那地方,一如鳥兒返巢、羔羊歸欄。「賦歸(retour)的記號烙印在不可勝數的日夢裡,因此人類的賦歸最強烈的韻律發生在人類生命中,穿越久遠的歲月而來,並透過幻夢,抵擋所有空白的光陰。由忠誠所構築的親密組構,迴盪在窩巢與家屋的近似意象上。(179)
  5. 每當細細沉思窩巢時,我們將自己安放在世界的原初託付裡,感受到全心倚賴的起源狀態,一種對宇宙信賴感的原始召喚。(183)……我們的家屋,在夢想的潛在能耐中始能被瞭解,它乃是我們在這個世界裡的棲巢。我們是完完全全地沉浸在生命的第一個家屋所特有的安全感裡,以全心全意的信賴在裡頭活著。……只要我們存身於夢的初始狀態,我們就對外在世界的敵意一無所悉,這種時候,家屋便如同窩巢一樣美好,窩巢亦將如同家屋一般幸福。……在起始萌芽的樣態之中,所有的生靈都是幸福的。存有者透過幸福而發韌。當一個哲學家細細沉思一個窩巢時,藉著思索天地間靜謐存在中自己的存有,他因此讓自己得到了安寧。如果我們不得已真要將他日夢的純思無邪轉譯成今日形上學的語言,一個夢者也許會說:世界即是人類的窩巢。(184)

 

第五章 介殼

  1. 想像力在這裡創造了新的開端,對於現象學家來說是有利的。這類型的逆轉對於將大世界視為一鄰之隔的現象學家們所屬的學術傳統而言,只能激起些微的收錄興趣。他們即刻意識到的是「在世間之存有」(être dans le Monde)、「在世存有」(être au Monde)。但是對關注意象之想像的現象學家來說,問題會變得更複雜些,因為它不停面對世界的「陌生化」。尤有甚者,藉著它本身的新奇特質與獨特的活動方式,想像能夠化熟悉為陌生,只以一個詩意的細節,意象之想象令我們迎面撞上一個全新的世界。(219)

 

第六章 角落

  1. 家屋裡的每個角落(coin),房間裡的每個牆角(encoignure),我們喜愛藏匿與蜷縮其中的孤立空間裡的每一吋,對意象之想像而言是一種孤寂,也就是說,這是一戶家屋或一間房間的萌芽之處。

文學作品裡可用的資料稀少,因為物理形體上自我的緊縮已烙下了某種消極的印記。在許多層面上,一個「真實經驗」(vécu)中的角落傾向於拒絕、抑制以及隱藏生命的活動,因此角落成為天(Univers)一個否定。(223)

  1. 角落是這樣的藏身處,它讓我們確認一種存有的初始特質:靜定感(immobilité)。這是一處讓我的進定感確切無虞、鄰近顯現的地方。角落像是半個箱子,一半圍牆、一半門戶。

意識到在某個角落裡,我們處身於平靜之中會營造出一種靜定感,並且散發著這種靜定的氛圍。一個誕生於想像的房間會環繞著我們的身體而升起,身體因而以為當我們托庇於角落時就可以隱藏得萬無一失。(224)

  1. 所有活在角落裡的人們最終會將生命交付給意象,創生出多種存有的表象,塑造出角落居民獨特的形貌性格。因此,對於角落與孔洞的偉大夢者而言,沒有一處是空洞,滿與空的辨證只是對應於兩種幾何上的非真實(irrealités)。居住之用(function d’habiter)搭起了滿與空的接榫,一個活生生的存有者填滿一個空蕩的庇護所。許多意象一旦住了進來,所有的角落都會有魅影走動,甚至有東西住定下來。(227)

 

第七章 微型

  1. 微型的家屋是虛幻之物,但是具有一個真實的心理活動上的客觀性。這裡的想像過程是很典型的一種。它呈現出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必須與因為幾何形狀上的相似的一般提問有所區別。(239)
  2. 在這般想像裡,存在著對觀察精神的完全逆反狀態。屬於想像狀態的心智在這裡與進行觀察的心智背道而馳。意象之想像不願意在獲取知識的概括範式中結束,它尋找一個能夠增生出多樣意象的假借文本。很快地,一旦想像對一個意象感興趣,想像即增加了此意象的價值。(242)
  3. 微型世界是種擁有形上學新意的操練;它在小小的風險中讓世界化現。在這個操練中,已被決定的世界得到的是怎樣的鬆懈啊!微型世界放鬆、休息,卻從未入眠。想像力在那兒保持警醒且感到幸福。(252)
  4. 童話故事是一個推理思考的意象。故事連結了許多奇特的意象,彷彿它們本來就具有一致性,因此,故事將藉主要意象的信賴傳遞到衍生意象的整體系統之中。但是這種連結如此輕易,推論也過於流動易變,以至於我們很快地便無從得知故事之芽源自何處。(255)
  5. 精神分析師在作家生命中發現的獨特因緣,雖然在心理學上可能是正確的,但這些發現只有極微的機會重新發揮對他人的影響。然而,我接收到這個特出意象的訊息,感應到其中的交流。在短暫的一瞬間,它作用在我身上,讓我從我的生命中脫身而出,轉生成一個想像著的存有者。在這種閱讀的時刻,一點一滴地,我開始不只懷疑起對意象因果關係的精神分析,也同樣懷疑所有心理學上對詩意象的因果剖析。詩,在其弔詭中,即便違反因果,卻也是這個世界存有的一種方式,是投身於激情之辯證的存有方式。但是當詩到達了它的自發狀態時,我們就可以這麼說,它是「非因果的」(acausale)(260)
  6. 場所分析必須闡釋多少定理,才足以判斷空間對我們發生的作用。意象不願讓自己被測量,意象很適切地說明空間時,連尺寸大小都能加以改變。最微小的意涵讓意象得以延展、增高、姿態萬千。夢者變成自己意象的存有者。因為他消融在自身意象的整體空間中,或者將自己幽禁於意象所造出的微型世界裡。就如同形上學家所說的,透過每個必須釐清的意象,我們的「此在」(être-la)得冒個險,有時候,我們在自己身上除了存有的微型世界外,一無所獲。(265)
  7. 既然我們集中所有的關注焦點在體驗中的空間,對我們而言,微型特別突顯了視覺的意象。但是,微物的因果網絡(causalité du petit)刺激我們的所有感官,而對於每種感官,應該都有其「微型世界」可供研究。對於味覺與嗅覺感官來說,其所涉及的問題或許會比視覺來得更有趣。視覺總是截短其戲劇長度。但是一縷香氣,甚至是微不足道的氣味,也能夠在想像世界中創造出一整個情境(266)

 

第八章 私密的浩瀚感

  1. 浩瀚感(immensité)是個屬於白日夢的哲學範疇。白日夢無疑地以各色各樣的景象為資糧,但是透過一種自然的趨向,它更能冥想其龐然巨大(grandeur)。這種對龐然巨大的思忖形成一種十分特殊的態度,一種異於其他的靈魂狀態,白日夢將夢者送到切近的世界之外,將之置於一個烙印著無限(infini)的世界之前。

雖然遠離海洋與陸地的浩瀚,僅僅透過回憶,我們就能夠以沉思冥想的方式重新捕捉這種龐然巨大的思忖所具有的共鳴反響。……事實上,在一開始的剎那,日夢就是一個業已構作完全的情境。我們不知其始,但是它總是以同樣的方式開始。意即,它逃離左近的物件,並立刻遠逝於他方,處於他方ailleurs)空間中。

當這個他方自然環境裡,也就是當它不是座落於往昔之屋,它就是廣闊浩瀚的。也許有人會說,日夢是太初的冥想

如果我們能夠分析浩瀚感的印象與意象,或是浩瀚感帶給一個意象的貢獻時,我們就會迅速地進入一種最純粹的現象學領域——沒有現象的現象學,若是不要說得那麼弔詭的話,就是為了要瞭解意象的汩汩之流,這種現象學並不需要等待想像的現象成形並在完整的意象裡穩定下來。換言之,既然浩瀚感並不是一個對象,浩瀚感的現象學就能夠直接地將我們託付給想像之意識。在分析浩瀚感意象的過程裡,我們會了解在自身體內即具有純粹想像的純粹存有。(279)

  1. 浩瀚感就在我們自身體內。它與一種存有的擴張狀態緊密關聯,這種狀態總被生活所箝制,被謹小慎微所局限,但是當我們孤獨一人時,它又再度復甦。一旦我們靜止不動,我們就身在他方,並且在一個浩瀚無垠的世界裡做著好夢。浩瀚感是靜止不動之人的運動;浩瀚感是靜謐白日夢所具有的動態特質之一。(280)
  2. 當一個舒緩的靈魂冥思與做夢時,浩瀚感似乎期待浩瀚感的意象。心智看著,並且持續看著萬事萬物。靈魂卻在當中選一件事物,發現浩瀚感所棲身的窩巢。如果我們追索「遼闊(vaste)這個單字在波特萊爾靈魂中所啟發的日夢,我們會得到多種例證。的確,遼闊是最波特萊爾的詞語之一,對這位詩人而言,這個字能夠最自然地強調私密空間的無限感。(286)
  3. 對波特萊爾而言,「遼闊」這個詞也是表達事物相互綜合(synthèse)的最高程度。為了知曉心智的推論活動與靈魂力量之間的差別,我們必須細思以下的想法,「抒情的靈魂邁開遼闊步幅,形同綜合;小說家的心智卻喜於步步為營的分析。」因此在「遼闊」這個詞的旗幟底下,靈魂發現自身綜合式的存有。「遼闊」這個詞弭合了對立。……哲學的思維總在一與多的關係上進行無止境的討論,此時,不同的感官印象透過混合的力量進入了彼此感通的境界,波特萊爾那非常典型的詩意冥想在這個綜合力量裡,覓得一個深刻而幽冥的整合體。(288)
  4. 更確切地說,波特萊爾認為它發生在這種「存在感受正在浩然擴張」之時。我們在這裡發現私密領域裡的浩瀚感是一種高張感(intensité),一種存有的高張狀態,是一個純有在一片私密之浩瀚感的遼闊景觀裡醞釀發展的高張狀態。這就是「感通」的原則,感通接收到了世界的浩瀚感,並將它轉化為我們私密存有之高張感。感通在兩種龐然巨量之間建立了和解。我們不能忘卻波特萊爾體驗過這些和解。
  5. 可以這麼說,移動本身就擁有一個幸福的容積,並且因為它的和諧,波特萊爾將它囊括在遼闊之下的美學範疇裡。關於一艘船的移動,波特萊爾說,「擺脫在航線間移動之運作方式的詩意念頭,乃是假設它是一個遼闊、浩瀚、複雜卻有音律協調的存有者,是一隻充滿天才的獸,牠忍受與感嘆的每一絲嘆息與每一吋人類的野心。」因此,這艘船,美麗的船身棲息在水上,容納了「遼闊」這個詞的無限無窮,這是個並不描述什麼,但卻提供每件需要描述的事物之根本存有的詞。因為波特萊爾,「遼闊」這個詞涵納了一個眾多意象的叢結,意象因為在一個遼闊的存有裡發展,加深了彼此的深度。(289)
  6. 浩瀚感除自身外,沒有其他背景。關於這個浩瀚感,波特萊爾剛剛鉅細靡遺地告訴了我們,它是私密感的一項全面征服。巨大感在世界裡持續進展,與私密感的次第加深同時俱增。波特萊爾的白日夢並沒有畫出對天地所進行的冥想其行若何。他告訴我們,他以緊閉的雙眸追逐著白日夢。他並不靠回憶生活。詩意的狂喜,一步一步的,變成了一個沒有結局的生命。⋯⋯慢慢地,浩瀚感成為根本的感受,一個根本、私密的意涵。當夢者真正體驗到「浩瀚」這個詞,他就會看見自己從所憂慮的、思索的,甚至從自己所夢到的一切之中解脫。他不再禁錮在自己的重擔當中,不再作為自身存有的囚徒。(291)
  7. 對波特萊爾而言,人類的詩意宿命就是作為浩瀚感的鏡子;更正確地說,透過人,浩瀚感(immensité)變得可以意識到自身。波特萊爾的眼中。人是一種遼闊(vaste)的存有者。(292)
  8. 時間與空間同在意象的支配之下,他方的與從前的比此時此刻來得有力。此在(être-la)受他方之存有(être de l’ailleurs)所支撐。空間,廣闊的空間乃存有之友。……

在一片平緩的曠野上,面對一個寂靜的世界,人類能夠享受平和與休憩。但是在一個想像世界裡,曠野的景象通常只能製造出最平凡無奇的效果。為了將鮮活還給這些景象,因此提供一種新的意象是必要的。透過文學之賜,一種出乎意料的文學意象可以如此觸動靈魂,讓它追隨著靜謐的導引。事實上,文學意象能讓靈魂變得具有充分的可感度,足以接納荒謬的精巧印象。(305)

 

第九章 內與外的辯證

  1. (dehors)與外(dedans),形成了區分上的辯證,一旦我們將這個辯證上清晰無比的幾何學用到隱喻世界中,它就會矇蔽我們。這種辯證之尖銳,不輸「是」與「否」間的辯證,所有的事情因之而決定。除非我們很小心,否則它會被弄成一套意象基礎,主導所有肯定或否定的思想。邏輯家會畫一些圓,彼此交疊或互不相容,它們的一切規則很快就變得清晰明白。而哲學家在面對「內部」或「外部」的問題時,會以存有者或非存有著來進行思考。因此,不論我們願不願意接受,最深奧的形上學,其實根植於一套隱而不現的幾何學,它把思想加以空間化。(313)
  2. 事情總是如此:內部與外部並沒有獲得我們一視同仁的看待,成為我們同等依賴的判斷尺度,我們沒有辦法不偏不倚,用平等的態度來看待內部與外部。凡此種種,甚至是大小尺寸,莫不賦有人類的意涵,而我們在前面的章節已經闡明,微型(miniature)能夠匯聚大小於方寸之間,而自有其遼闊(vaste)之道。(317)
  3. 人是半開半閤的存有。(l’homme est l’être entr’ouvert.)(324)
  4. 意象的異常特性,並不意味著它是在矯揉做作的狀況下創造出來的,因為,想像力乃是最自然不過的官能。無疑地,我們想要檢查的這些意象,無法被接合到投射心理學(psychologie du projet)裡面所要講的,儘管它可能是「想像的投射(projet imaginaire)。因為,把每一個投射都視為種種意象與念頭的組構,這預設要對現實有一些掌握。如此一來,我們就無法在純粹想像力的原理下面來思考問題。其實,我們想要讓一個意象能夠持續,或者說維持它於不墜,都是沒有用的。我們所想做的,無非只是讓它存在。(328)
  5. 在沉思存有時,我們通常會把空間放入括弧,換句話說,我們會把空間「甩到我們腦後」。值得注意的是,這樣一種說法裡面,「讚嘆(admiration)已退位,這乃是存有失去發聲能力的徵兆。依據作者自己的證詞,後面這一種表達模式,不再讓人讚嘆。因為,這種力量既然讓空間退縮,那麼,它實際上已讓人讚嘆,對於沉思中的存有者來說,所有外部的空間在他的思想中都應該放空(libre)(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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